深夜的书房悬浮着两片光域,智能灯在手机操控下发出月光白,而铸铁老台灯固执地摊开昏黄光晕,像两代人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。虽然台灯里的U形灯管早已被LED节能灯取代,可那些被岁月蚀刻的裂纹里,仍藏着十二年光阴的碎屑。
2009年深秋,父亲披着雨衣,浑身湿透地冲进了家门,怀里紧搂着一个黑色物件——那是他从五金厂淘回的工业台灯。母亲擦拭着铸铁底座上的污泥抱怨道:“考场又不是炼钢车间。”父亲却神秘地转动三叉灯架说道:“这是请文曲星落座的香炉。”高中时期,我背《赤壁赋》到凌晨三点,灯管会突然嗡鸣着闪烁,宛如父亲在隔壁的咳嗽。小时候,我常趴在灯下看铁锈色的光斑游走,那些铸铁纹理里藏着龙鳞般的暗纹,竟真被我幻想成文曲星的坐骑。
高三一年间,灯管换了七次。于是,父亲在我的书房旁边的阳台上放了一个历经岁月的工具箱,工具箱里永远备着三种型号的U形灯管。某个雪夜,它再次罢工。我透过结霜的窗户看见父亲佝偻在风雪中,用冻红的手指拿起灯管仔细检查。当时,我并不明白外面这么冷,光线也不好,父亲为何不到屋里来。后来我才明白,他宁可在零下十度的夜色里独自修缮台灯,也不想打扰到我。那晚他鬓角的白霜,从此成了我记忆里化不去的雪。
大学,远赴求学那天,父亲试图将台灯塞进我的行李箱,我说:“宿舍该用北欧极简风啦。”我笑着推开这坨黑色铸铁。轻薄的宜家台灯确实更配白橡木书桌,只是当我在深夜赶学习进度时,总错觉少了某种沉稳的呼吸声。视频通话里,母亲总“不小心”让老台灯入镜。视频里,它守着我的旧书桌,灯罩上落满了灰尘。
去年冬天返乡,我发现父亲已经将家里完整装修了一遍,还给我的书房装了智能灯。“现在灯都能连wifi了。”他得意地向我展示,然后大声喊道,“小爱,小爱,开灯!”老父亲笑容灿烂,脸上满是时间留下的痕迹。在这洁白的房间里,书桌角落里老台灯格外显眼,铸铁底座被擦得越发黝黑。我忽然注意到灯柱上深浅不一的划痕——那道斜纹是初中解不出几何题的刻痕,那片锈斑是高考前打翻枸杞茶的遗迹,还有无数我未曾留意的细小凹陷,都折射出父亲深夜更换灯管时被灯光溶解的身影。
我关掉所有智能设备,旋开那枚生锈的机械开关。暖黄光瀑倾泻而下的瞬间,铸铁纹路在墙上游走成苍老的手纹。尘埃在光柱中起舞,像极了那些年父亲悄悄推门时,从门缝漏进的星光。
智能灯能模拟千万种光谱,却照不亮我指间钢笔的阴影;老台灯固执地将我的影子投在东南墙角,恰如那十二年来每个奋笔疾书的夜晚。它体内传出极轻的电流声,恍若父亲当年在隔壁的辗转反侧。原来有些光从不曾熄灭,它们蛰伏在金属的皱纹里,在每次电路接通时苏醒,将沉默的守望熔铸成永恒的光源。就像此刻老台灯投出的光晕,依然保持着2009年的形状,温柔地、固执地笼罩着21岁的我。我轻轻地旋开开关,手指细细抚摸铸铁灯柱,喃喃低语着什么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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